1991年,苏联那场迅速而略显突然的瓦解之后,东欧中部的这个内陆国家站到了新的十字路口。白俄罗斯,外表平和,历史却格外曲折。冷冷的地理名字,和一群说着俄罗斯语的人,混杂着复杂的民族自述。全国百分之八十的人日常仍用俄语进行交流,哪怕白俄罗斯语也列为官方,似乎没有谁会觉得这有什么矛盾。不知道只会说俄语的孩子,长大时会不会有点迷惘呢?
这地儿,女孩子多,男孩子少,有人说和二战有关。数据不会撒谎,藏着历史的刻痕。苏德战争把无数年轻男子卷进风暴,到了后来的1950年代,人口结构便被永久重塑,女多男少的走向无可逆转。明斯克大街上的女人们,举止里藏着独特的坚韧和韧性,有些是遗传下来的,有些则是在缺席的男人背后自己长出来的。是不是外界所说的“美女大国”?也许如此,但这标签拿来观光还行,用来描述生活,实在太轻描淡写。
明斯克城里的白楼,远看像从雪地里冒出来,厚重朴素,像某种寒带建筑的坚忍不拔。许多小镇依然流传着民间纺织和刺绣技艺,岁月经年,红白图案的围裙和头巾还顽强地在节庆里出现。可是问问年轻人——十个有九个更愿意买时尚牌衬衫,衣着的变化像是社会的缩影,新与旧热烈碰撞,却依旧有种说不清的淡定。民俗服饰的复兴其实是近年的事,网络流行以后,明斯克那些手工艺展不少,大家一边重新认识本地历史,一边好奇谁才是真正的白俄罗斯人?
名字起源里的故事绕得更远。白字到底从哪儿来的?俄语里Беларусь,拉丁字母Belarus,有时白俄,有时白罗斯,有时候媒体还叫“贝拉罗斯”。彼时的蒙古人踏遍欧亚,白俄罗斯人死死守住了一块没有鞑靼人统治的地盘,于是很多人坚信“白”是纯净、未被混血的象征。西欧中世纪的地图上,今天白俄罗斯的基督徒被叫做白罗斯人,反之,异教徒那边成了黑罗斯,再往东的就是红罗斯,人为划分,习惯成自然。到底哪个解释更“正宗”?大多数人慢慢也就不怎么在意这个,好像名字里的意义只有在翻历史书时才被提起。
但民间倒有另一番说法,说是衣服喜欢白色,连槟榔牙、房子,人们都照着白色来。明斯克许多糖果盒上的插画,也用大面积白色打底,窗户里的纱帘被阳光照得透明发亮,还有些乡村老家,干脆把木板屋外墙涂一层石灰。到底这个“白”是怎么来的,倒成了津津乐道的谜团,好像每个人心里答案都不一样。到底有没有权威的结论,学者里也撕了很久了。
1995年后,官方语言两种,实际上街头巷尾依然是俄罗斯语为主。政府会在特定场合用白俄罗斯语举办仪式,但绝大多数民众,尤其是年轻人,可能一整天都不会用到母语。学校有白俄罗斯语课,也不妨碍他们转头就用俄语刷短视频。语言和身份认同混在一起,像是悄悄混色的颜料,自己都看不真切。有人觉得这是苏联遗风,也有人觉得这正好证明了社会包容。有什么不好呢?不过是多一种说话方式。
宗教信仰方面也算得上莫名其妙。多数家庭信基督正教,圣像和烛台,就摆在炕头上。可要说每个人都很虔诚,也不见得。节日到了,全家包饺子、点蜡烛,倒像仪式多过信仰。复活节嗑彩蛋,元旦互道新年问候,习惯已然比信仰更深。
人口方面,934万按照2021年官方数据,还真不太多。大城市——尤其明斯克——吸引了近四分之一人口,乡村人口逐年减少,老龄化趋势肉眼可见。说要逆转,显然没人有把握。连总统卢卡申科连任六次,都没能彻底改变白俄罗斯陷入人口困境的窘状。说到底,人口结构折射的都是几十年前的战争阴影,短期难有大变。
很多人想当然地把白俄罗斯等同于俄罗斯,但问问在地人,他们其实有一套复杂的自我认同。既不认同欧洲,也不像乌克兰那样强烈标榜东正教本土气质,白俄罗斯人多数时候对外界保持谨慎的中立。就拿民族血统说事,85%的人都是白俄罗斯人,其余的有波兰裔、乌克兰裔,还有少量犹太人。难说有什么文化排他性,只是大家都不怎么张扬。
说到白俄罗斯的古早历史,有意思的地方还挺多。别看今天俄罗斯、白俄罗斯和乌克兰三国边疆线分明,早先东斯拉夫人根本没这些概念。东斯拉夫人的第一个王朝竟然不是本地贵族建立,而是维京人的手笔。那会儿公元九世纪,风暴里划桨船的北欧人沿着第聂伯河一路南下,建立了基辅罗斯。黄头发蓝眼睛的首领,居然成了东欧大片土地的统治者。这种跨文化融合,回头想想算不算历史的黑色幽默?
基辅罗斯碎裂后,蒙古大军夹带着草原的寒气席卷东欧。白罗斯地区却曾是少有的没有沦陷地带,所以才有了“白罗斯”这个说法。但历史总是反复,之后这片土地也未能免于战火。遭遇立陶宛、波兰、俄国轮番压制,民族性格也就养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坚韧和隐忍。要说历史包袱,他们可一点儿也不比别人轻。
有媒体称其为“欧洲最后的独裁国家”,总统任期久到不合逻辑。但明斯克街头的市民对政治议题表现出了惊人的淡漠,似乎是习惯,也许是无奈。有人抱怨失业数据居高不下,近年还不断有人出走波兰、德国。移民潮变成了新的社会现象,老一辈老人家却还是守着本地,觉得明斯克就是全世界的中心。前后两代人的观念冲突,藏在日常鸡毛蒜皮里。哪家儿童到底该学俄语还是白俄罗斯语,网上辩论得不可开交,结果日常生活还不是谁顺手说啥都行。反正没人管这点。
外文里Belarus和Russia差得远,可到了咱们中文环境,常常一混淆。究其原因,有的是历史译名问题,有的是信息渠道单一。结果成了生活中的小尴尬,翻译者或外贸人员时常抓耳挠腮,彼此对不上话。贝拉罗斯、别洛露西亚、白俄、白罗斯,各路媒体随心所欲。尴尬之处在于,新一代本地年轻人特别在意国际认同。他们希望外国人看见Belarus时,能想象的是本地风俗和姑娘,而不是北方的俄罗斯方块似的刻板印象。
现在的明斯克,时尚和老派并存。街头偶尔能看到穿着民族绣花长裙的姑娘,有时候又和手里艾利斯(手机)一起拍照。想想挺有意思的。明明一边主推民族认同感的服饰展览,一边大部分人上班下班还是西装球鞋。服装象征和现实生活,始终保持着暧昧而微妙的关系。谁说传统就非得用力奔跑,而现代生活必须把一切都推翻重塑?
这个国家的教育体系有些独特。近年,政府推动“白俄罗斯认知”课程,想让新一代了解自家历史,多用悄悄话的方式强调差别性,实际效果却很难一刀切。大城市响应得快,乡村就像无声的水波纹,行动慢一拍。老师们在黑板上写满历史的名词,学生可能只记得音乐比赛的时间和规则。这一代年轻人关心个人发展,留在本地就业或远赴海外,更多是一份现实选择。民族性和身份认同似乎成了餐桌外的摆设,说重要,也没那么重要。
值得一提的还有那种混杂矛盾感。许多人会觉得白俄罗斯是非常“俄罗斯化”的社会,文化习惯、语音腔调都极其相近,可在细节上,又偏偏用尽全力表现本地的独特。比如糕点配方里的蜂蜜用量、节日的舞蹈步伐,甚至大街上骑自行车的节奏,都像是在有意无意作区分。是的,生活里偶尔会有些细枝末节的坚持,但哪一国不曾有小情绪?
再回头看那场微妙的民族认同重塑过程,疑问总还是绕不开。白俄罗斯,究竟多大成分上是“自我”?多少还得跟着邻近大国鹤立鸡群,分辨外来与本土,融合与分裂。有人说这一切都是历史赋予的习惯,也有人打趣,现在全球出去打工赚外汇才最实际。说到底,生活就是这样,有些东西只在一代人里传递,不能全在教科书或“官方语言”里找答案。
关于美丽的姑娘与独特的服饰,这些标签有用处也有局限,它们构筑了外界对这个国家的第一印象,但并不能掩盖生活里的真实温度。在二战和多轮政治转折后,那些家常便饭的日子、城市的清晨和乡村的傍晚,恐怕更能让人体味到,什么是真正的韧性和包容。
白俄罗斯的历史与现实,没有简单的答案。语言、服饰、身份、人口结构——每个角度投射的都是不同的故事层。相信不需要用“纯粹”或“混杂”来评价,今天的白俄罗斯,就停留在多元与矛盾之间的流动地带。